但许半夏真正坐到高跃进对面的时候,两个人怎么也搞不懂,大好机会,野猫与阿骑怎么都轻易放弃。尤其是高跃进更是沮丧,看着许半夏道:“胖子,你清楚阿骑公司的名声吗?现在说出去,谁都知道他是我女婿,我不想人家一想到他就想到黑道,想到我是后台黑老大,可怜我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。我本意想花钱把他的公司规范起来,漂白了可以体面拿出去。他们两个怎么不领情啊。”
许半夏岂能不明白高跃进的意思,以前车队小,夹缝里求生存,不得不有点非常手段。但是现在做大了,阿骑与手下那么多人还是称兄道弟,作风与以前一样,她看着也有高跃进的想法。当初高跃进肯出钱,她看准了这是机会,才会那么积极,忽视阿骑的感受,现在看来,阿骑拒绝改造。“高胖子,我无能为力了。其实不止阿骑,野猫一样的喜欢过去。两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”
高跃进郁闷地道:“胖子,你以前不也是混江湖的?怎么你脱身那么容易?你跟阿骑不还是兄弟吗?你带带他啊。”
许半夏考虑了会儿,道:“可能略有不同。我混江湖是为赚钱保驾护航。阿骑是因为兴趣。我会带着他慢慢改,但明显是不可能一蹴而就了。这次就算你浪费钱我浪费精力。”
高跃进听了觉得无力,他听得出许半夏无计可施了,他自己更无计可施。他们两个从来不听他的,原本他还指望他们,尤其是阿骑能听许半夏的,现在看来也是不行。高跃进犹豫半晌,才有点不自信地问:“你以为他们两个能被你慢慢改变?”
许半夏闻言苦笑,高跃进精于看人,他还能看不出女儿女婿性格如此,怎么可能改变。都已经是有了孩子的成年人,除非是大风大浪,否则性格怎么可能说变就变的。“那你还能如何?”
高跃进摇头,道:“一个辛夷我已经没办法,现在又添一个阿骑给她撑腰。罢了,随便他们去玩,我再不插手。胖子,明天你帮我撤资,已经买了车的钱算是我送他们玩儿。”
许半夏笑道:“他妈的,以后投胎我得认准门户。高胖子,你的钱就让我玩一个月吧,算是补偿我劳心劳力一场。”说的时候电话响起,许半夏看了一眼手机屏幕,正是冯太太,又查岗了。暂时不接,先笑眯眯地看着高跃进。
高跃进气道:“一说起钱你眼睛就亮。接你的电话。”
许半夏这才接起电话,笑嘻嘻地与以前一样道:“阿嫂,查岗?西郊度假村吃饭呢。你一起来?”
没想到冯太太惊呼道:“怎么会那么巧?我们阿三今天牌风特别顺,杀得我们个个蔫头耷脑,他出份子请我们到西郊度假村吃河鲜。你们哪个包厢?我过去敬一杯酒。”
许半夏一听惊住,怎么会那么巧。当下没别的考虑,当机立断挂了电话,干脆关机。随即对高跃进道:“帮个忙,给我用一下你的手机。我一个哥们让我骗他老婆说在西郊吃饭,没想到他老婆竟然也在西郊。我用你手机给他通个消息,让他自己赶去处理。”
高跃进会意一笑,翻出手机给许半夏,这种事,十有八九的男人做过,可以理解。
许半夏用高跃进的手机直接给小李打电话,小李估计是看着这个号码不熟悉,拖了很久才接的电话。许半夏接通就急着道:“小李,我胖子,让大哥听电话,麻烦了。”
冯遇接了电话就问:“怎么回事?”
许半夏简单地道:“阿嫂的牌搭子拖着他们吃饭,地点也正好是西郊度假村。她说要到我们包厢敬酒,我借口电池没有断了通话。”
“怎么办?”冯遇傻了,很久才道,“胖子,我会给她电话,你就别说了。”
但许半夏还是用高跃进的手机给冯太太去了个短信,解释一下自己的手机没电了,借用别人手机,相信冯遇会立刻去电话,她不用多说,说了也白说,祸已经闯下。还手机给高跃进的时候,许半夏有点失落,知道冯遇河边走多终湿脚,只不过这样一来,冯太太与冯遇大闹一场之后,他们依然是夫妻,但是冯太太以后一定是不会待见她许半夏了。她以后肯定别想跨入冯遇公司或家的门,那两块地方都是冯太太的地盘。她知道对不起冯太太,但是她又能如何?朋友不聚不亲,与冯遇,可能得冷落下来了。
高跃进在一边看着许半夏一脸想不开的样子,忍不住问:“怎么回事?”
许半夏想了想,道:“这个朋友夫妇都是我的恩人,为了今晚的事,看来得渐行渐远。以后业务上还会有往来,但不会再是以前兄弟姐妹的好了。”
高跃进不屑地拿眼睛瞥了下许半夏,又埋头解决他专为自己点的鸦片鱼头。好不容易才哼出一句话:“否则我干吗花那么大力气找你玩?”
许半夏看着高跃进,心中有所感悟。她才是起步,而高跃进走得比她更远,高跃进走的路,或许就是她许半夏未来的路。
比如胡工,她明知胡工是好人,但为了工厂的利益,她不能妥协,只有对胡工虚与委蛇,让胡工慢慢明白渐渐失望。
比如老苏,在这个方外的朋友面前,她需要有时间有耐心给自己套上一张符合世俗好人标准的面具,把自己的尾巴牢牢掖在大袍之下,但是,日子久了,她乏了,老苏成熟了,原来的交汇点已经失去存在基础,她该摘下面具谢幕了。
比如冯遇,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后面无论出现什么结果,她都不会有所怨言。她尽力了,她也不可能做得更好。若换作以前,她或许会得嬉皮笑脸上去与冯太太插科打诨一通,一笑过去以后还是朋友,但是今天的她不会,一是没时间,二是,她已经无法把架子放到冯太太熟知的她过去的地步上。时过境迁,人人都在变,她不可能不变,身家地位是一部分,心态也是一部分。
还有阿骑,还有野猫。看高跃进都懒得与女儿理论,反而找到她来解决运输公司的问题,许半夏仿佛看到她与阿骑关系的未来。与阿骑的关系未来会怎么走下去,过程,她还不清楚,但她已从高跃进身上看到结果。
那么,以后还真得找高跃进这种人玩?许半夏斜睨了一眼高跃进,见他面前的鸦片鱼头已成一堆枯骨。高跃进笑嘻嘻地抬眼道:“胖子,你今天胃口不如我。”
许半夏真真假假地道:“减肥,我不想早死。”
高跃进嗤道:“你清水白菜混到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。”
许半夏忽然感慨:“已经不得往生了。”是,求仁得仁,她已经接近实现小时候的梦想。回头看时,朋友一个个离去,最早的是小陈。但那也是她求仁得仁。未来可以预见,她在商界这个无间道中将继续志得意满地沉浮,身边将不再有过命的朋友分享快乐痛苦,有的只是高跃进这样的玩伴,直至生命终了。幸好,还有赵垒。两人的语言已经越来越共通。
高跃进则是一脸疑惑地看着许半夏,问道:“什么是不得往生?怎么听上去咬牙切齿一样?”
许半夏如实道:“今天心中一下失去四个朋友,情绪非常不对头,高胖,陪我喝几杯?”
高跃进见许半夏如此沮丧,倒不便再寻她开心,真的端出一个长者的面目,认真地道:“胖子,看来你还是年轻。什么叫作失去朋友?比如我女儿,难道女儿出嫁了就不是我女儿了吗?你想岔了。”
许半夏道:“女儿出嫁了怎么还可能与未嫁时候一样?你还能找到以前小背心时候贴心贴肉的感觉吗?”
高跃进不以为然:“想明白点,我生病时候女儿能来看我一眼,我已经满足了。再退一万步讲,她不缠着我要钱已经够出色。胖子,我不陪你喝酒,红酒的卡路里太高,我不如再吃一个鱼头。”
许半夏明白高跃进的意思,但是暂时无法接受。不过不接受也得接受,事已至此,她还能有什么想法。只有继续昂首挺胸向前看了。
高跃进却在服务员收去满盘白骨后,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:“前几天山里的冰化了,我的意思是水面上的冰没了。”
许半夏不知道高跃进怎么一下风花雪月起来,奇道:“你暗示要我请你去春游?没门,你太胖体力太差。”
高跃进却迟疑了会儿,大约思想斗争了一下,才抬眼认真地道:“不是。你大概没去过山区。春天化冰之后,山水流得很快,河里的水也流得飞快,会把河底的有些东西翻上来,又冲去下游。”
许半夏看着严肃认真的高跃进,奇道:“是不是你以前还是小化工的时候,环保方面做的孽给化冰了?”
高跃进将面前的餐巾折叠又抻平,如此再三,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:“是修姐。”
“唔?”许半夏大惊。将高跃进吞吞吐吐的话前后再一想,明白了,年前说到修姐失踪,大家都担心修姐不利于正生孩子的野猫,却都不会去想到最简单的结局,修姐其实沉进河里,会去死,而且可能是自杀。如今山区化冰,修姐的尸体给湍急的河水翻上来,才知她已死。自杀,还是失足落水,这些都已经不重要,此时的高跃进想必心中最清楚,修姐的死与他悍然送她回丈夫身边的决定有不可分割的关系。就像太监一样,即使太监已经死去那么多日子,虽然太监并不是什么东西,但一条人命,终究是一条人命。而小陈就更不用说,小陈一直是许半夏心底深处最深的阴影。
许半夏没有相劝宽解,陪高跃进默默坐了好一会儿,喝下一瓶红酒,才开车送他回家。许半夏相信高跃进前几天或者明天将又都是一脸的若无其事,但是今晚,现在,高跃进需要一个情绪宣泄的场所。但所谓宣泄,也仅此而已。
回头,她将能力超群的小苏从运输公司撤了出来,但是没跟小苏说明原因,何必给一个正在奋发上进的年轻人一记闷棍?她一把将小苏扔到市区的销售部门,让他接替她管理的千头万绪的进货出货。小苏对数字的敏感甚于她许半夏,对市场的敏感则还需要培养,但许半夏看中他是可造之才,她愿意手把手培育这棵苗子。原来,转眼,她已经成了前辈。
小苏好学,有拼劲,最难得的是个累不死的蟑螂。很快,他便掌握了许半夏的生意门道。但许半夏并不担心她这个猫师傅会教出一个反噬她的老虎徒弟,小苏学得的只有那些看得见的手段,而那些看不见的人情世故,就如猫师傅倚仗的爬树本领,小苏还来日方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