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伙举子平常都是议论惯了时政的,叹息了一阵之后,又听赵行德接着讲述河北之事,赵行德讲到数万残兵拥堵在黄河码头,韩世忠等将反身杀退辽兵,复守河间时,纷纷击节赞赏,高呼酣饮,讲到童贯抛弃大军,乘夜上海船,从此避敌于海上时,众人纷纷怒骂。
“此等奸贼,当真万死不足以辞其罪!”陈东拍案道,怒目圆睁,“元直你不知晓,京师的说法却有所不同,那刘延庆与童贯都上表谢过,却将大军崩溃的罪责都推到太子身上,国难当头,这伙人却妄图借此动摇东宫,简直天理难容!”
虽然太子赵柯也上表自辩,怎奈有口说不清,丞相蔡京暗中推波助澜,东宫易储似已成大势所趋,像陈东这等消息灵通的都隐约知道,三皇子赵杞将匿名参加八月的秋闱,只待他大魁天下,便是东宫易主之时。众多进京赶考的士子,议论此事的倒是多些,试想那各州的举子,那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人物,今科眼无人能中状元,十个倒有九个不能服气,却又无可奈何。
一时间,理学社中众士子都纷纷拍案怒骂起来,就连平素最为老成持重的朱森,也皱着眉头,叹道:“荒唐,荒唐。”他乃是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子,虽然为人低调,但知道不少宫中动向,陛下是个念旧的人,性又多疑,眼大局稳定,童贯又日日上表陈情,竟然打动了上意,有意将他调回京中,担任侍卫马都军指挥使。
“天下者,天下人之天下也,陛下行赏罚如此徇私,岂能让天下人心服。”心中突然掠过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,朱森脸色微变,举起酒杯喝了一口。
陈东却沉声道:“那奸贼日日上书陈情,吾听闻官家似有意动,枢密院也在传言,童贼不日将调回三衙重掌禁军。”
“真岂有此理!”张炳拍案道,“抛弃大军,丧师失地,不加惩处,国法荡然无存,何以治天下!”
邓素阴沉着脸,座师秦桧最近夙夜忧叹,奸贼们借此动摇国本,东宫之争乃是党争的最要害之处,若陛下当真易储,副相赵质夫,连同赵党诸人,不是自动隐退,就是被贬斥,恩师虽然简在帝心,但正所谓众口销骨,人若无党,势难独立于朝堂之上,这个道理,恩师已经反复点播于他了。
“陛下不过是被奸邪所蒙蔽,”陈东沉吟了良久,喝了一口酒,闷声道。众人心知肚明,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语,都沉默下来。置酒的小厮,弹歌的娼妓不明所以,面面相觑,也不敢出声。满楼欢歌笑语,顿成一片死寂,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而凝重。
良久,荆湖南路的曹良史忽然拍案叹道:“范文正公曾道,士大夫者,当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,如今国事若此,我等却宴饮高楼,坐而论道,真是愧煞先人。”说完将酒杯掷于地上,站起身形,着众士子厉声喝道:“所谓冰炭不能同炉,难道诸位安心准备省试登第,与童贼这般奸佞共处一朝么?”
他说话虽然带着浓厚的口音,但却字字铿锵有力,众举子面面相视,邓素沉声道:“听说朝中清流重臣屡次上奏弹劾童贯奸贼,都被蔡公相压下来了。”
“奸贼!”不知谁人又骂了一声。
张炳沉声道:“奸贼气焰嚣张,党羽满朝,趁着今科秋闱,天下士子齐集汴京,大家四处奔走联络,联名上书陛下,请斩这抛弃大军,丧师失地的童贯,让天下人知晓,我大宋并非无人。诸位以为如何?”
陈东原是个冲动的性格,当即拍案赞道:“好!”
“这个,似乎过于激烈了吧?”邓素沉吟道。
张炳却道:“本朝不禁士人上书言事,不以言罪人,乃是祖宗家法成例,我等赴科考,出仕为官,所为何来?联名上书言有何不可?朝纲败坏,百万军民沦陷于水火之中,首恶之人却毫无惩处,国法何在?公道何在?怎可畏惧奸党气焰?我是不能为了明哲保身,甘心做这个睁眼的瞎子,塞耳的聋子!拼了前程不要,一世做个白身,也与奸贼势不两立!”
“对,国法何在!”“公道何在!”
邓素被问得语塞,想起本朝倒也有过不少士人上书言事的,言辞十分激烈的也不鲜见,于是便不再做声。士子中间就算有像他一样觉得不妥之人,也在形势格禁之下,不好出言反对。
众人计议停当,这酒也不喝了,分头回去找寻平识相熟的举子一起准备联名上书之事,务必要让童贯得到重惩,即便不斩首,也要贬官流放,至少也不能比去年被贬斥琼州的黄舟山先生所受惩处更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