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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七点半,嘉信盐化股份有限公司的办公大楼陆续迎来了上班的员工,当这些人来到门口的想要进去时候,发现有一条白色的横幅阻挡了他们进入办公大楼的脚步,在这条修长的横幅上,有毛笔写着的两个大字——冤枉。
在横幅的下方,跪着一个中年的女人,此人头顶孝帽,身披孝衣,腰上还系着一根麻绳,她面色沉静,脸朝门外,左手里握着一根一人多高的哭丧棒,右手拿着一只银灰色的电动小喇叭,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公司大门的方向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。在嘉信盐化公司老员工的印象中,只见过当年村民围堵公司大门的场景,来封锁机关办公楼大门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见到,而且封锁大门的是一个女人,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。
公司出现了这样的稀奇事,且这样的事情二十多年来才发生这一次,上班就不是特别重要的了。毕竟大家拿的不是计件工资,只要是人到了公司,就算是上班了,早进去与晚进去,到了月底也还是拿那几个大洋,因此,上班的事不急在这一时,再说就算是自己被上司看见了,大家伙儿也有不在岗的借口,因为不是自己不想进去上班,实在是门口被堵着想进进不去。
随着整点上班时间的悄然临近,围观的员工是越聚越多,大家三五成群,交头接耳,有好事者已经忍不住开始打听事情的根源了。人群里,机关办公室的林主办压低声音问身旁的胡大美人:“胡大姐,这个女人你认识么?看把公司的大门糟蹋的,我有一种预感,嘉信盐化公司今年要走背字!”
“我说领导!你看你这就脱离群众了吧?”胡大美人压低嗓门调侃着回答:“你怎么连她都不认识,她可是当地土地工里的四大名人,大名鼎鼎的崔小桃呀!”
“嗨!这些生产一线的又老又丑女人,哪个有那闲心去认识她们?”林主办一贯的油腔滑调,且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:“要是她们个个都像你胡大姐似的这么漂亮的话,想让我不认识都不行!”
“去!全公司就数你嘴巴甜!”被人称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,尤其是那些生性爱美的女人,胡大美人媚笑着在林主办的后背重重的拍了一掌。
“哎!胡大姐,你说这个崔小桃家什么人死了,大清早的跑到公司里来喊冤?”胡大美人的这一掌林主办没有躲,在他以为女人的手再重,打在男人的身上也能承受,再说林主办急于想知道事情的原委。
“死者既是她的家人,也是公司里的员工,说出他的名字来,一准你能有印象。”胡大美人卖起了关子。
“死者是谁?”林主办恨不得一下就搞明白,可胡大美人是个慢性子,讲话从不干脆,他也只能干着急:“我说胡大姐,你就别再吊人胃口了!”
“你真想知道死的是谁?”胡大美人依旧不急不躁。
“不想知道问你干嘛!我的好大姐,你就快告诉我吧!”林主办回答。
“那好!只要你答应今天帮我打印一份材料,我就告诉你!”胡大美人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。
“行,你说吧!”林主办爽快答应。
“死的这个人就是崔小桃的老公,制盐分公司原一值值长冯望舒,你应该有印象吧?”胡大美人说出了谜底。
“冯望舒?你说的是制盐分公司的冯值长?他的年纪不大呀!怎么好好就死了呢?”林主办听了有些难以置信。
“开始我听人说时,也不相信来着,你说冯望舒干值长时那么的生龙活虎的的一个人,这才几个月呀,说死就死了。”胡大美人边说,边咂嘴叹息:“唉!生命真是脆弱啊!”
“冯望舒是怎么死的?是暴病身亡吗?”林主办追问。
“他呀,啥毛病都没有,身体好着呢!”胡大美人回答:“说起冯望舒的死,也是蹊跷,听说他竞聘值长落选之后,时常落落寡欢,不爱与人讲话,大概是觉着没脸再呆在制盐分公司,便自己要求调到采卤分公司的巡道班,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后,听说跟班上同事的关系相处也不是太融洽,人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了,再后来听说他不知从哪里捡了一只野猫在班上养着,没事就爱抱着猫自言自语,就跟说鬼话似的。”
“后来呢?你说的这些跟冯望舒的死有关联么?”胡大美人说了半天,也没道出冯望舒的死因,林主办有些着急。
“你听我往下说唦!”小火慢炖向来是胡大美人的八卦策略,林主办着急,她并不着急:“听说后来因为猫的事情,冯望舒跟班里的同事关系搞得很僵,原因是班里的同事不喜欢他把猫带到值班室里,大家都嫌脏!但他还是我行我素,常常偷着把猫往班里带,结果班里的同事找着机会弄死了他的猫。”
“后来怎么样了?”林主办追问。
“猫没了,冯望舒急得跟丢了魂似的,他上班下班四处寻找,后来在一条小沟里看见了他的死猫,当天就急疯了,接下来几天几夜都不吃不喝,整日抱着死猫在那条河堤上唱歌,听人说唱的是自编的什么国企好了歌,再后来就有人在那条小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。”胡大美人娓娓道来。
“这么说,冯望舒是被水淹死的了?”林主办摇头叹息。
“是不是淹死的不知道,只是听说他死的神态很安详,脸上还隐约挂着浅浅的笑意。”胡大美人回答。又补充说道:“再就是,人们在小河里发现冯望舒的尸体的时候,他的怀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只死猫。”
“妈呀,他这岂不是以身殉猫了!”林主办咧嘴一笑,自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很文学。
“以身殉猫?你可真会说话!”胡大美人瞥了林主办一眼,似乎对他的用词颇为赞赏,她继而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:“只是冯望舒的死因让人想不明白。”
“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?值长没有竞聘上,想不开了呗!”林主办率尔回答:“可惜了啊,嘉信盐化股份公司又少了一个要求上进的官迷。”
“我想不明白的不是这个。”胡大美人解释。
“那是因为什么?”林主办问。
“采卤分公司五号卤水井旁边有一条四支河,知道吧?”胡大美人反问。
“知道啊,在五号卤水井西边,我去过的,那是一条很浅的灌溉渠嘛!”林主办回答。
“冯望舒就是在那条河里淹死的!”胡大美人说道:“听说发现他淹死的地方,河里的水还不及他的膝盖深,你说这件事情蹊跷不蹊跷?”
“哎呀,这可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了,膝盖深的水怎么能淹死人呢?”人皆有好奇之心,林主办不是福尔摩斯,对于这个问题他一时也想不明白。他问胡大美人:“哎,我说胡大姐,冯望舒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呀?这些消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?”
“你忘了?采卤分公司巡管班的胡班长,那可是我的本家。”胡大美人莞尔一笑。
“哦!我把这茬倒给忘了!”林主办一拍脑门,想起这个胡班长的官,还是胡大美人给托关系找人帮忙做上的。
……
胡大美人和林主办正聊的起劲的时候,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女高音在嘈杂的人群上空炸了开来:“
我的给死鬼冤家......唉……唉……唉……唉!
你怎么舍得忍心......唉……唉……唉……唉!
丢下我孤儿寡母......唉……唉……唉……唉!
一个人撒手人寰......唉……唉……唉……唉!
人都说——那官场黑暗莫近身,
到如今——我痛彻心扉空悔恨;
为公司——你殚精竭虑筹画策,
到头来——却不明不白死了人。......”
女人的嘴对着小喇叭,声音足可以传到五里开外。她是一把鼻涕一把泪,既像哭,又像唱,嗓音抑扬顿挫,知道的人认为她是在哭丧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在唱戏,围观的人群显然是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,全场是鸦雀无声。
“死鬼呀——
何处狗儿不吃屎?
哪有猫儿不食腥?
当权者——仗势欺人弄玄虚,
可叹你——番薯心肠实诚人。
早知道——竞聘皆是骗人的局,
我应该——劝你宽心莫认真。
冤家唉——
我恨那——世间没有后悔的药,
我恨那——药房没有还魂的丹,
想一想——这上有老来下有小,
留下我——一个寡妇怎是好?......”
“嘀嘀嘀!嘀嘀嘀!”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在人群背后响了起来,和崔小桃的嚎丧声混在了一起。
“崔小桃!你这是演的哪一出?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收起来,公司领导的车子可等着开过来呢!”一个声音打断了女人的哭诉,说话的人是刚从车里下来的机关办公室主任金正浩。
“开过来好啊!”崔小桃目光如炬,说话如同唱戏:“冤有头来债有主,还我夫君冯望舒的命来!”
“你男人死了,跟公司有什么关系?”金正浩不以为然:“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嘛!”
“我夫君是因为工作而死的,怎么能说跟公司没有关系?”崔小桃杏眼圆睁:“金主任,您讲话可得要负责任!”
“你说冯望舒是因为工作死的,可他死的时候并不当班,你怎么解释?”到了什么样的职位,就有什么样的觉悟,为公司的利益作想,已经成为金正浩的一种习惯。
“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太无聊,瞎搞什么竞聘,我夫君他能死么?”崔小桃毫不示弱:“他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活活逼死的!”
“胡说八道!胡说八道!”金正浩气得脸色铁青:“崔小桃你走不走?你要是还在这里影响领导进去办公的话,我可要叫保安拖人了?”
“领导想进去办公也可以,你让宁总经理和阚书记过来,只要他们亲口答应我昨天提出的条件,我立马撤东西走人!”崔小桃回答。
“笑话!你以为你是谁?你有什么资格跟领导谈条件?公司的高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?”金正浩机关枪似的扫出一梭问好,他一边说话,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门卫室的号码:“喂!保卫科张科长在吗?你赶紧带几个人过来,把这个崔小桃给我弄走!”
公司的大门到办公楼的大门也就百十米远,很快有三个戴着大檐帽的保安跑到金正浩的面前。金正浩朝崔小桃的方向挪了挪嘴,三个保安会意,左中右扇形分开,准备贯彻金主任的指示。
“我看你们谁敢过来!”崔小桃一拄哭丧棒,身子站了起来,她把哭丧棒前后左右抡了一圈,舞得哭丧棒上的白纸条哗哗作响:“你们谁敢过来!你们谁敢过来!谁过来,我就用手中的哭丧棒揍谁!”
三个保安愣在了那里,他们倒不是不怕崔小桃,而是怕她手里的那根哭丧棒。谁都知道那玩意抡到人的身上不吉利,别说抡着,就连挨着了也晦气得很,在乡下,一直有一种迷信的说法,说是好人某年若是沾着了这玩意,那一年这个人即便不死也会塌层皮。因此,三个保安是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都不愿意往上冲,生怕触了眼前的这个霉头。
金正浩看在眼里,心急如焚,想着公司领导的车子脚前脚后就要到了,而办公楼的大门还被堵着,自己身为办公室主任,连这点小事情都摆不平,领导要是怪罪下来,那可不是闹着玩的。最最重要的是,眼下的公司正是新人当权,自己的根基尚未巩固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可不能让领导指责自己的工作能力有问题啊!
“没用的东西!三个大男人还制服不了一个女人么?”金正浩在后边用激将法给三个保安打气,同时自己也撸起袖子装出一副身体力行的样子。
金正浩并不是真的要去拉崔小桃,因为做官的人比普通老百姓还要迷信,金正浩更怕沾上那玩意冲着了自己的官运。但是他又知道,领导冲锋在前干事情,象征意义往往大于实际意义,自己只要装装样子,手下的人就会更卖力。就在金正浩装腔作势准备往上冲的时候,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,掏出来一看号码,是宁向前的电话,宁总经理让他立刻到座驾里汇报这边发生的情况。
金正浩丢下三个保安,一路小跑来到把办公大楼西边的停车场,宁总经理的宝马座驾就停在喷泉池边最醒目的位置。座驾的旁边是公司的别克商务车,金正浩跑到那里的时候,商务车的门先开了,里面有人朝他招手,他上了车,发现宁总经理、阚书记、马主席,庄副总经理全部在车上,于是挨个点头哈腰,算是跟大家打了招呼。
“门口现在怎么个情况?”宁向前问金正浩。
“还不是那个崔小桃!”金正浩哭丧着脸回答:“她居然来真格的,一大早披麻戴孝,拿着花圈和哭丧棒,把办公楼的大门给封了!”
“不像话!太不像话!”工会马主席一听汇报就来了气:“一点王法都没有了,简直就是无法无天!”
“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?”阚书记也觉得此事有损公司形象,必须尽快处理,他问金正浩。
“我正准备带领保安强行把她拖走,结果接到宁总的电话让我过来汇报情况,所以还没来得及。”金正浩回答。
“你这样拖走她也不是一回事,腿长在她的身上,拖走还会回来的。”宁向前皱着眉摇头说道。
“宁总,您的意思是?”在国企做事,按照领导的指示行事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,金正浩看着宁向前的脸等待下文。
“宁总经理,你该不会是要答应崔小桃提出的要求吧?”马主席好激动,还没搞懂宁向前的想法,便自顾自的乱嚷一通:“赔偿一百万!就是把冯望舒烧成灰,你看他值不值那个钱?”
“赔偿一百万当然是不可能的!”宁向前咂着嘴,坐在前排自言自语:“但是,要说一分钱不赔......于情于理似乎也讲不过去。”
“对对对!多少赔一些,息事宁人最好!息事宁人最好!”庄来福的心里有鬼,赶紧跟着附和。
“有什么说不过去的,我不相信她一个女人能搬起石头砸天去!”马主席不信这个邪。
“那么,依你看,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?”宁向前尽管是车子里面官儿最大的,但是对于省盐业公司派下来的人,他还是不敢得罪。
“报警!让警察来抓她,我看拘留她几天,她就老实了。”马主席不假思索的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