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为什么就不怕?”山羊胡子忽然问道,他是真心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,对面的这个少年,为什么从一开始到现在就从来没有过恐惧的表情。
“你们说,你们研究过我的过去,可是,我的来历你们谁也不知道。纵然那些想要对付我的人,也都无处可查。你们只会知道,我曾经是个不知来自何处的乞丐,不知从那天开始就盘踞在洛城的郊外。然后孤身一剑削平了江南,然后夺走了洛家的千金,然后准备搅动北方的风云。”
“这是我的生平,这是我的经历,这是我名声的由来。可是我何时曾说过,我是个人呢?”
白衣的话犹如一道响亮的惊雷,震彻山羊胡子的心神,那一句反问像是揭开了全部的谜团,又那般虚幻,无可捉摸。
“不是人,又能是什么?”山羊胡子喃喃着,一时失神。
但是白衣还是坦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,他一字一顿地告诉这个准备赴死的恶人:“不是什么,什么都不是。不曾死,不曾活,不曾来到,不曾归去,天宫群仙唱喏听不着我的姓,地府生死勾勒看不着我的名,我于这世间无所有,世间于我一场空无。”
“我,便是天命。”
“怎么可能,呵、哈哈哈哈,怎么可能呢?”山羊胡子勉强地笑着,他不相信,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那些话,哪怕是真的,他也愿意欺骗自己,这是谎言。一个活生生的人,又怎么可能是天命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,明明眼睛看得到,耳朵听的到,能够触摸,能够中毒,和常人一般无二,又怎么可能是天命呢。
“没错,我开玩笑的。”白衣顿了一顿,然后承认了自己的谎言,只不过此时,他的双手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白皙,毒性已经消退了。山羊胡子是有机会毒死他的,可是他不敢,可是他畏惧了,无论是畏惧了他的话,还是畏惧死亡,他终究是差了一点。
“你还没有赢!”发觉了自己被骗,山羊胡子突然间出离了愤怒,他就如同被最亲密的兄弟所背叛一样,真正的施展出了他最强大,也最变化多端的毒功。他当然知道什么毒无解,可是这毒,他自己一样不敢碰。
面对这最后的杀招,白衣不闪不避,任凭对方抓住了自己的手掌,然后一脸淡然地看着漆黑的毒线在自己的手臂上勾勒蔓延。这漆黑的毒仿佛要在他手臂上开出一朵花来,而这朵花开放的时候,便会用最绚丽的方式夺走他的性命。
山羊胡子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成功,他的眉目带着喜悦和笑容,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二哥那残破如斯的尸首,他无力开合的唇齿仿佛打算说······
“我赢了。”
然而白衣却替他说了这句话,那些漆黑如墨的毒线一瞬间消散殆尽,而紧握着白衣双手的山羊胡子,也随着这句话一瞬间雾化成了一朵烟尘似的繁花。那漆黑的藤蔓如烟雾一般轻薄,花枝摇曳,随风飘散,传递死亡与芬芳。
最无解的毒药,会是最美丽的形状。
白衣记住了眼前的绚丽开放,可是却不曾再有什么怜悯,他盯着三兄弟最后残存的大哥,默默向前,剑锋终于出鞘。
“不劳你动手,我自己来。”虎目跛足的道人似乎看透了这一切的结局,他不曾再含泪,也不曾再阻止什么。当他的三弟绚丽开放的时候,他甚至都不曾抬头去看。或许是害怕,或许是不忍心,但是这已经不再重要了,结局都是死亡,又何必深究。
将血泊之中的残肢拾捡起来,虎目跛足的道人一瘸一拐走到了自家二弟身边,他抬头看了看依旧沉静漠然的白衣,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,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。
但是他还是有事要叮嘱,沉默了半晌,终于开口:“原本我打算求你将我们三兄弟葬在一起的,但是三弟已经连灰都不剩了。想来,这要求也是有些为难。反正他都成了灰,虽然看不见,但是应该是无处不在的。所以我也就不求你了。”
“他们都说并不后悔这一次的决定,并不后悔接了那个人的活,过来杀你。可是我还是后悔,我悔啊!老后悔了。人活着有什么不好,就算我们兄弟三个不要脸,于这世间是个祸害,但是终究是活着啊!”
“你说说,人活着有什么不好。”虎目跛足的道人看向白衣,似乎期冀他的回答。
“确实没什么不好。”白衣遂了他的心意。
“这是大实话。”虎目跛足的道人点了点头,然后看着怀中残缺不全的二弟,“可是人终究是要死的,这样的死也没有什么不好。我们是祸害,是霍乱江湖多年,可是这死,终究是比那些人死的安心些。”
“你那句话没错,众生皆苦。这世道还是真他娘的苦,但是谁都得泛着苦味活,想要活得甜,那得有天大的福分。你好好珍惜吧,有时候眼前所拥有的不珍惜,失去了便是百般后悔也没有什么用。我身无长物,这句话就送给你,算是这一场缘分的告别。”
“兄弟三个,说起来我胆子最大,可是真的面对这死的时候,我反倒是最后一个。这也是苦,真真的摧人心肝。”
“世间苦呵,摧心肝呐!”
“世间苦,摧心肝。”
然后人死了,然后是一把火,然后缘木她们什么都没有问,然后白衣什么也没有说。野花会遍地开放,会长出新的乔木和新的扭曲的树,再过十八年,又是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