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白虽死,却也由此多了一个名字,李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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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宅。
后花园里,杜妗难得清闲下来,坐在廊下赏雪。
杜媗走了过来,也是披麻戴孝的打扮,柔声道:“你达成他的心愿了。”
“没有。”
杜妗摇了摇头,马上否认了这个说法,道:“阿姐太喜欢他了,却不了解他,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当李氏子孙、不是当李隆基的孙子。这些只是手段,为了他的野心,多脏的手段他都愿意用。”
“二娘啊。”
杜媗长叹一声,泪水如珍珠般滚落。自从消息回来,她茶不思、饭不想,已清减了许多。
杜妗则始终很平静,道:“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遗愿,不是,这其实是我的计划。”
她一直是个不肯轻易言弃的人,眼神中那野心的光,没有因为薛白之死而熄灭。
“我根本不信他死了,叛军放出的消息,我能信吗?”
说到这里,杜妗的嘴角甚至挂起一丝冷笑,道:“我早知边令诚这个小人到了李琮身边,我本可以杀他,但我故意留着他,就是要他告诉李琮,薛白是皇孙一事乃是圣人怀疑的。这次,我骗了李琮,让他先给薛白一个身世,然后……”
她向长廊的方向看去,喃喃道:“我们等他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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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夜是年节。
大雪纷飞,长安没有等来援军,却终于等来了叛军的先锋兵马。
第一个率军攻到长安的是阿史那从礼,他是故意选择年节这个时间点,想要趁着长安守军因年节而疏于防备之际偷袭。
幸而颜真卿早有防备,紧闭着城门。
但长安守军绝大部分都是新招募的,不仅战力低下,意志也并不坚强,更遑提有任何经验了。大过年的,见到贼兵杀到,慌乱之下,军心动摇。
颜真卿只好亲自到城头上不停激励士气。
“守住了今日,晚上是年节,军中准备了肉食。”
“颜相放心,长安城墙如此高大,城门一关,叛军怎么也攻不下来。”
说话的人披着一身铁甲,十分威风。颜真卿定睛一看,有些讶然,问道:“神鸡童贾昌?”
“正是我。”
颜真卿再次上下打量了贾昌一眼。
读懂了他的疑惑,贾昌苦笑道:“圣人出城那日,我本也想跟去的,奈何我骑术不精,从马上跌下来摔伤了只好留下来。”
“何人任命你为军将?”
“我可不想当将军,这不,长安没有守军,凡是男子都被拉上城头了。我捐了钱财,家中部曲又多,比一般队正都多哩。之前我在西城,颜相未见到我。”
“西城我亦去了。”颜真卿道:“休当我不知,点卯时你使人冒名顶替了。”
“那日伤未养好嘛。”
贾昌嘻嘻笑着,躲过这话题,开始侃侃而谈他麾下的斗鸡小儿平时吃得多、有力气,是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。
之后又说,打仗与斗鸡相似,无非讲究一个扬长避短。
颜真卿听了,也没责备贾昌什么,因为他率领的斗鸡小儿确实是长安守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了。其他人,往日盐吃得都少,开弓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那是什么?!”忽然有士卒大喊了起来。
颜真卿也有一柄千里镜,抬起来一看,只见到风雪中有骑兵向这边狂奔过来,看旗号,却是潼关败军王思礼、李承光等人的兵马,更远处,阿史那承庆的兵马正在紧追不舍。
那些败兵原本是在渭南休整,想必今日叛军是围点打援,引他们出城来援长安,路上伏击了一场,故意驱他们冲城。
果然,原本围在春明门外的叛军很快从两边包夹过去,不让他们绕城而走,要在城下交战,引城上的守军出城救援。
颜真卿倒是想救,转头看了一圈,一个个将领都低头不语。倒未必是胆怯,而是有自知之明。
如此一来,他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叛军在城下歼灭援军了,这对士气是个巨大的打击。
“颜相,怎么办?”贾昌问道。
这时候他又不说打仗就像斗鸡,要扬长避短了。他已经意识到这边全是短,没有长。
颜真卿不理,一直盯着城外看,见王思礼令旗摇摆,不断向城头示意求援。
他想过这会不会是叛军在使诈,可随着战事进展,一个个唐军死在雪地上,他便明白叛军根本不用使诈。
他恨不得亲自率兵去救援,可眼下这情形不救才是对的,只是他得担着更大的压力。
“叛军战力这么高吗?”
城头上的士卒们已经被战况吓到了,这些都是长安居民,享受着大唐盛世最好的生活,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些厮杀于苦寒之地的悍卒们是怎么杀人的。
如此下去,军心溃败,只怕不等贼兵杀到面前就会有兵士倒戈。
颜真卿终于能体会到高仙芝洛阳之败时的无力感,偏他还远不如高仙芝这个当世名将。
而长安若破,他心里已做好了殉节的准备。
移动着手中的千里镜,忽然,视线里出现了什么东西,颜真卿迅速看向北面,看到风雪之中,又有一队骑兵远远而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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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报!”
哨马狂奔而来,赶到阿史那从礼面前,禀道:“唐军援军到了。”
“北面?”
阿史那从礼啐了一口,道:“河东还是朔方的兵马?多少人?”
“不多,两三千人。”
“谁的旗号?”
“还未望到。”
阿史那从礼遂决定尽快围杀了从潼关逃过来的唐军败兵。
“勇士们!”他扬起刀,大喊道:“杀敌!攻破长安,应有尽有!”
这些大燕将领如今尚没有任何治国的主张,激励士气的办法与以前一样,主要还是靠抢掳的快感。
虽然短视,但有用,叛军士气大振。
正杀得过瘾,号角声已在他们北边响起,唐军的援兵已经快杀到了,哨马也终于确认了他们是哪个将领所率领。
“报!探到了,敌军援兵旗号上书一个‘薛’字,官名是常山太守。”
“不可能!”
阿史那从礼的第一反应是惊讶,之后大喝道:“薛白已经被我围杀了!”
当时他本已劝安庆绪投降了,但才回到大营,便见崔乾佑的信使赶过来,与阿史那承庆言之凿凿地说一定能战胜哥舒翰的大军,并让他围杀薛白。
而他率军赶到之时,安禄山已经死了。薛白正要退走,他当即命人围杀过去,击杀了断后的唐军,薛白的残部走投无路,唯跃进了黄河。
那是三门峡段的黄河,水流湍急,隆冬也没有冻上。即使是漕运的老水手掉进河里也活不下来,何况是那些披着甲的人,因此薛白必然是死了。
确定薛白死了,安庆绪才会对外宣布,否则只会自降威信。
“不是薛白。”
阿史那从礼很确定,认为或许是唐廷又任命了一个新的常山太守,或许是唐军将领的伎俩。
他亲自策马上前去观阵,看到了那柄常山太守的旗帜旁边,还有解县令元结的旗帜。
因解州出盐,元结在河东很有名气,阿史那从礼深知其狡猾,当即讥笑着自语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一定是元结听说薛白收复洛阳、活捉安禄山,故意扯着他的名号来吓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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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擂鼓!”
阿史那从礼不相信薛白来了,城头上有千里镜的颜真卿却已高声下了命令。
“咚!咚!咚!”
鼓声大作,颜真卿已挑选了一队骑兵,翻身上马,要从南面的城门出城,去接应王思礼。
当然,此举是存在着让长安失守的风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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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。
今夜是年节,到了子时便是天宝十三载了。
在升平坊杜宅之中,还能听到城外的喊杀声。
杜妗两耳不闻窗外事,独自待着时也不再披麻戴孝,如往常一般在屋中看着文书。
忽然,她听到了前院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。
她愣了愣,想放下手中的文书,之后怕自己失望,遂又作罢。
“二娘!”
曲水跌跌撞撞冲了进来,差点撞翻了桌案。
“快去!二娘快去看……”
杜妗心念一动,猜到了什么,连忙往长廊那边奔去。
她虽一直表现得极为笃定,可到了这一刻,心里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,生怕自己猜错了。
脚步愈来愈快,拐过厢房时却又停下了。因前院并没有欢喜的声音传来,她犹豫着是否回去。
正要转身,风雪中有人大步赶了过来。
“妗娘。”
杜妗目光看去,原本满是野心与坚定的眼神忽然融化了。
像是烈日照在了冬雪之上。雪花瞬间化成了水,从那美目中不停地流下。
她抬起手,怎么抹都没能抹干净。
“我就知道……我就知道……”杜妗竟是哽咽,语气偏还带着骄傲,仰着头道:“你知道吗?我送了你一个大礼,以后你就是……”
话音未了,她已被眼前人拥入怀中。
历经大半年的乱世烽火,这一抱犹为不易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