努尔哈齐身形一顿,猛地抬起来头道,
“父亲是以为儿子有异心?”
李成梁又捧起茶盏来喝茶。
努尔哈齐急得嚷道,
“父亲要不喜欢儿子在‘建州老营’筑城,那儿子立时就迁回原来的住处。”
李成梁吃了半盏茶,又余下半盏剩在茶碗里,
“我若走了,你也就不必麻烦着搬迁了。”
李成梁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当真疲惫,他从来柔和锋利,仿佛绕指柔的软刀,却从未如同今日这般果决。
他的话音一字一顿、不快不慢地戳在努尔哈齐的心上,插入时有血,翻开时还尝着甜腥,大明的辽东总兵宁远伯果真不同凡响,区区一个小鞑子哪里是他的对手?
努尔哈齐立时表态道,
“今年六月,儿子已攻下哲陈部,杀了寨主阿尔太,额亦都也已攻克巴尔达城,俘虏太多,儿子一时照应不过来,其中要有逃跑犯明的,儿子也无可奈何。”
“听说去年十月,父亲还在镇夷诸堡打退了七八万的土蛮军,想来镇夷堡中兵锐甲利,杀退几个牛录额真也是绰绰有余。”
这便是“送”战功的意思了。
明廷颁赏军功是要检验敌军首级的,努尔哈齐万事都为李成梁想得周到,一个辽东总兵想要真正的胡虏首级还不容易?
儿子这儿有的是不服管教的俘虏、怯战无功的牛录,父亲想要多少儿子就给您多少。
父亲要是忌惮儿子势大,儿子明日立刻就把旗下的牛录都送给父亲当邀赏的战功。
最后这两句话努尔哈齐没说出口,但他一直就是这么做的。
要不是这一年“二十四孝”的汉地故事还没流传到建州女真,努尔哈齐说不定会亲自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。
他希望他在李成梁眼里永远是那个抱马足请死的十五岁鞑俘,那个十五岁的努尔哈齐一腔赤诚,人畜无害,满心满眼都是他最崇拜的父亲。
他的父亲也似乎永远相信他,仿佛当真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疼爱,永远永远也不会像其他汉人一样猜忌他。
李成梁摩挲着茶盏道,
“我也不缺这几个牛录的人头,如今建州初定,海西之叶赫、哈达定将对你虎视眈眈,你那儿正是需要兵的时候,就不必白白送来给我了。”
“你只要能将女真的事替我管好了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
这是大明宁远伯刚柔相济的本事,亲的尽头贴着刀、刀的齿缝又沾着宠,小鞑子再如何本领高强,也能被那刀尖上的宠爱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,甚至于自动将脑袋伸到李成梁的刀刃下去。
努尔哈齐这会儿有些冷静下来了,明廷对辽东的统治政策他是清楚的,无外乎是“以夷制夷”、“分而辖制”。
明廷最不愿意见到各部相互联合后势大而威胁明廷边城,所以一直扶持忠于朝廷的酋部首领,对女真各部落的自相残杀表示乐见其成。
努尔哈齐为了建州不被其他实力强大的女真部落所侵蚀,自然要对李成梁言听计从。
因此李成梁的每一句话,乃至每句话里的每一个字,努尔哈齐都会认认真真听在耳里、记在心里。
听得久了,记得多了,努尔哈齐便发现汉人讲话总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。
汉人说话一直都是不说全的,就同他们喝茶一样,总要剩那么一点儿在碗里。
这一点儿是需要人去猜的,不仔细琢磨清楚了就容易上汉人的当。
塔克世和觉昌安就是上了汉人的当才丢了性命,一个好鞑子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。
汉人写的兵书上说“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”,努尔哈齐对大明或许还不够了解,但对李成梁却是已然够得上兵圣的境界。
李成梁与李家军之所以能盘踞辽东多年,是因为李氏能打胜仗,而李成梁之所以能打胜仗,一是因为他善用诡计,经常以少胜多,但最重要的一条,就是他善于树私恩。
李成梁会用优厚的赏赐招揽壮士,甚至将辽东的军屯土地拿给李家军中的士兵们私分,以此在军队里树立他自己的绝对权威,李家军的部队,不是李家自己人是休想指挥动的。
另一方面,李成梁很善于养寇、玩寇,在辽东消灭掉一股势力后,总要对敌人网开一面,以此保证辽东年年有仗可打,他年年有胜利,就可以年年要赏赐。
因此几十年来,李成梁战功卓著,在明朝大将中无出其右。
李成梁的卓著战功里头自有努尔哈齐的一份贡献,而努尔哈齐此时的诚惶诚恐,也正源自于他的这一份贡献。
努尔哈齐可以肯定,李成梁虽然明面上客客气气地要自己替他管束女真各部,但实际上绝不会坐视自己一方独大。
努尔哈齐岂不知海西女真世积威名,是建州女真最大的威胁之一?
可倘或自己不能取得李成梁和明廷的绝对信任,即便自己的实力已当真能一统女真各部,一旦大明九边的百万雄兵来袭,自己又能抵挡几何?
努尔哈齐看向李成梁平放的两膝,汉人在官场上讲究惜字如金,他的这位义父从不会说些无缘无故的话。
努尔哈齐低头沉思,李满住的建州老营废址,建议立嫡长褚英为嗣,拒绝自己送上的牛录首级……
努尔哈齐倏然一惊,在电光火石间抬头回道,
“女真诸部乃我中国自古以来之领土,自然应受朝廷管束,父亲如何能说是让儿子代管呢?”
“儿子对大明、对父亲一向忠心耿耿,儿子征战哲陈部,是为我大明收服不驯之臣,而非有坐北称王之意。”
李成梁闻言一笑,这笑露得很浅,连他嘴角的纹路都没牵动,但终归是对努尔哈齐露出了一个笑容,
“我知道,你方才便已说过你绝无异心。”
努尔哈齐认真道,
“儿子如今能掌控建州女真,皆因父亲对儿子的一片信任,建州女真本就隶属于辽东,归我大明天子所辖控。”
“儿子纵有舐犊之情,也不敢因私废公,将朝廷之爵禄当作一家一姓之所有,褚英虽为嫡长,但承继册封,也应以天子谕旨为准,儿子岂敢妄言建州嗣祚之事?”
努尔哈齐说到此处,不禁躬身再拜,李成梁见状却笑了起来,这回他笑得很开,脸上的皱纹都被他笑活了,
“瞧你吓的,连满口的措大酸话都出来了,夜里地上凉,你快起来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