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自由自在地飞过村东头的小树林,五月的塞北还是春寒料峭之时,西伯利亚的北风还会吹来,树林里倔强的杨树已经开始有些绿芽冒出来,柳树还没有动静。平时高高在上的喜鹊窝他根本看不到,现在他在梦中可以飞,当然就能飞上去看一看了。
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抵御住刮过来强劲的风,飞到那棵老榆树的树梢,喜鹊窝就搭在那里,原来在树下看到不大的喜鹊窝,现在看来是那么大!足足有一个拾牛粪的大箩筐那么大,一个成年男人合抱起来是不可能的,像他这么大个子的长手臂抱过来估计都费劲。
想到他的身高,他有些自豪,有些难过。本来比别人高是优势,但是因为他的瘦弱,一起耍的娃娃们总是叫他“瘦骆驼”,这让他一直不开心。但是他就是比他们高,他抬手就可以拍到每个人的脑袋,只是因为力气不够,他不敢跟他们打架,他打不过他们,虽然他一直想为自己出口气。
他看到喜鹊窝都是由手指粗的干树枝搭建而成,里面还有花花绿绿的碎布头和鸡毛啥的,他在想,喜鹊妈妈可能也像自个儿的母亲一样,哪怕破烂也不要让娃娃们受冷冻吧?
想到母亲,他突然有些愧疚,母亲这么些年都是病病歪歪的,刚刚看到母亲又晕过去了,虽然是在梦中,他还是觉得心痛,他赶紧想到飞回去,想到赶紧醒来,看看母亲,母亲别是真的晕过去了吧?
这回好像没费力就飞回来了自家的院子里,他看到院子里散乱的铁锹、扒犁、三抓子,还有村里围在大门口的人,唯独不见父母。
他再飞回家里,看到自己躺在没有屋顶、没有后墙的大炕的炕尾,怎么还躺在一扇门板上?脸上盖着一张白麻纸,母亲就躺在自己身边,父亲蹲坐在地上,两个妹妹哭得声嘶力竭……
不是人死了才停门板盖扇面纸的吗?梦里我是死了吗?俊蛋儿更加糊涂了。
得想办法赶紧醒来,这样的场景即使在梦里也是够瘆人的,何况他向来不是个硬朗的人。
他想弄醒自己,使劲掐自己的嘴,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痛呢?他企图钻入他停靠在坑尾的身体,可是,那一具身体像铜墙铁壁一样,他怎么使劲都钻不进去,他想安慰母亲,摸一摸母亲死气沉沉的脸,可是摸上去却一点感觉都没有,母亲在他的抚摸下也是毫无反应。
他转向两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,他想告诉她们他只是在做梦,他没有死,张开口说出去的话,飘在空中,她们居然像没听见一样,依然哭得死去活来。
怎么办?他跺跺脚想把自己弄醒,不小心踩到父亲瘫坐在地的脚上,父亲居然没有像平时那样暴跳如雷,艰难的生活把刚刚四十岁的父亲逼迫得脾气暴躁、未老先衰,他其实一直能体谅、理解父亲,即使他有时候骂骂咧咧,甚至动手扇他一巴掌,他都忍着,他知道父亲的不容易。
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,他也跌坐在更加罗锅的父亲身边,靠着父亲,想为他擦掉腮帮子上混杂了泥浆的泪水,可是怎么努力都不能够。
他忽然惊醒:莫非我是真的死了?
在他的记忆中,父亲从来没有流过眼泪,虽然他暴躁、他骂人甚至打人,他从未见过他如此颓然过。
他站起来,再一次想回到他的身体里,想醒过来,但是,那一具曾经属于他的身体,再也不接纳他,他进不去。
他只好靠着自己的身体躺下来,他希望父母可以看到他就躺在那里,他们能够帮他醒来。
接下来的事情,让他匪夷所思,父母居然把他的身体装进了棺材,没有任何仪式地埋到了后面的山坡上,他的身体被埋在那堆黄土里。他欲哭无泪,他们怎么可以这样?这不是把他丢了,不要他了吗?
他日日徘徊在土堆和家之间,好在现在他不用吃饭也不会饿,不想走路就可以飞起来。
用了很长一段时间,他才明白他死了。
他已经不在人世间,他虽然可以看到父母、看到妹妹们,但他们对他的存在却一无所知,甚至有时候他们会撞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他,他会被撞得飞起来,但他们却毫无知觉。
计划好要娶媳妇的房子也不盖了,买回来的砖瓦、椽檩都散乱地扔在院子里,母亲躺在炕上一天不挪窝,越发罗锅的父亲唉声叹气地喂牛喂羊,两个还未长大的小妹妹邋邋遢遢地料理饭食,看到这些,他的心碎了,可是他能帮他们做什么?
他想结果父亲手里的笸箩去给牛马上料,但是他拿不住;他想说说话安慰伤心的母亲,母亲听不到;他甚至想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一顿饭都不能够。
他蹲在墙角哭起来,可是他哭不出泪水。
一切都不一样了,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无能为力,他恨不得去死,可是死了的他连死都不能够了。
他不得不回到那堆黄土里,他能轻而易举地来去自如,这堆黄土成了他一个栖息地,成了面对绝望和冰冷的现实时,他唯一可以躲起来的地方,他可以在黑暗里藏身,不要面对那些他不忍心看到的心酸。46